沈从文的后半生 — 矛盾与伟大

我最开始读沈从文,是在初中,年纪小,对他的文字是不大感兴趣的,只觉得废话连篇,要紧的情节全没有,说了半天不过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故事。全不如鲁迅的文字来得畅快淋漓,甚至都没有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来得动人心魄。

后来高中上语文课,一篇课文是《边城节选》,大概选了《边城》的前几章。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五十年代生人,年届退休,讲起《边城》竟然一脸少女娇态,说起在文化受到压制的年代她们几个发小如何偷偷摸摸地读《边城》,我那时全不理解,只觉得果然是老一套的审美。

再后来语文老师教我们分析文章,叫我们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来,我忽然觉得这些平实语言里的美恰到好处,明明是平常的生活细节,写出来的感觉到底还是有诗意的,不怪乎1988年他去世时,《纽约时报》讣告称他为“中国文学与独立思想的桂冠式人物”,也因此遗憾他的后半生没有更多的作品问世。但我的老师没有读过详细的有关沈从文的资料,当时张新颖教授的《沈从文的后半生:1949-1988》这本书也未问世,如果她看过这本书的话,我想她大概会在课堂上加上这段话:

时代过去了,一切英雄豪杰、王侯将相、美人名士,都成土成尘,失去存在意义。另外一些生死两寂寞的人,从文字保留下来的东东西西,却成了唯一联接历史沟通人我的工具。因之历史如相连续,为时空所阻隔的情感,千载之下还如相晤对。

黄永玉在八十年代为沈从文《边城》一书所作的木刻插图。

沈从文的文字里保留下来的东东西西,感动了还是少女时期的老师,也让凤凰这座湘西小城,成为无数人追忆与怀想的地方。而艺术终究只是留下来的个人的冰山一角,远远不是一个人的全部。张新颖教授的《沈从文的后半生:1949-1988》这部新传聚焦于1949年政权更迭后,他转入文物研究,创作《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至去世再未有小说公开发表的岁月。既提供了一些很少被人提及的资料,更如作者本人在书中所说的,写的是“动荡年代里他个人漫长的内心生活”。沈从文的后半生被大抵勾勒出来,如相晤对。

1949年政权更迭,沈从文没有坐上国民党的船,选择留在大陆,期许能让子孙们生活在崭新的世界里。而当共产党的军队开进北平城,他却感到焦虑和恐惧,忧心着“为下一代准备的,恐怕是不折不扣的集权”。境况糟糕到精神失常,自杀未遂。没多久,当他真正看到军队的风貌,心中又觉得解放军真是“威严又和气”,写信给远在香港的表侄黄永玉,希望他回到大陆。这些选择充满了矛盾,而他的后半生,似乎离不开这两个字眼。

国家新生,建设如火如荼,这个在二三十年代中国最负盛名的小说家想为国家做些什么,却惊觉自己写不出文字,对政治运动更是提不起热情。积极参加建设的妻子不理解,读初中的儿子也不理解,他只觉得“我的写作应当是失败了的,因为我已没有生活”,写出的文字全是“不合时宜”,所以终于在1949年之后停止了文学创作,转而研究“花花草草,瓶瓶罐罐”。

文字里满是美的人,我那时想,无论怎样,该总是快乐的。因为这种特质能让他无时无刻有美的选择,内心坚定,也就不为环境所动,有热爱生活的劲头。后来才听到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说过一段话, “个人的美学经验愈丰富,他的趣味愈坚定,他的道德选择就愈准确,他就愈自由——尽管他有可能愈不幸。”瑞典汉学家马悦然曾公开表示1947年沈从文进入当届诺贝尔奖最后的评审名单,但最后获得诺贝尔奖的却是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上面这句话出自他的受奖演讲词——《美学高于伦理》,这也许也正是沈从文一生的写照。

勉力想改造的旧时代知识分子还是参加了党校的学习,写出的反思全是自己的觉悟不够,他到底搞不明白这个世界,也搞不明白,他自己。他在四川内江参加土改的家信里写到,“生命完全孤独,和面前的一切如游离却融洽”。面前的一切是什么呢?是土改时,“工作完毕,各自散去时,也大都沉默无声,依然在山道上成长长的一排行列,消失到丘陵竹树间”,是在过年时,用温习旧年的方式过旧年时,清晰地回复到生命中来的“遗忘在时间后的年景”。“似乎无知又似乎知道得格外细致明澈”,他依然保持着对美的嗅觉,零星几笔,算是对时代若有若无的白描。

海外的名声与日俱增,台湾、香港和美国相继出版他的小说,他本人却多次被传已经逝世,奇哉!1956年,大跃进搞得如火如荼,他极力想为国家做出贡献,但却是他的小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红楼梦的注疏可以写得极其仔细,对红楼梦中的器物、服饰研究颇有心得,对每一个来到历史博物馆参观的人都极其耐心地讲解。虽然大多数人对他埋头于文物研究感到遗憾,国家也并不需要他的研究,正如不待见他那不为人民写作的文字,他满脑子盘旋的都是那些“花花草草”,“瓶瓶罐罐”,坚定着自己的选择。

国家的文物保护状况让他痛心,“仿佛是种使命”让他倾注了文物研究的热情。后半生的生活状况并不好,一方面是研究的方向与写出来的资料无人问津,发表的论文只在少数,另一方面还要应付生活中遇到的各种不如意,精神上和物质上给予他的抚慰都极其有限,但总还是过得去的,他从事的是自己喜欢并擅长的事。

“人和人彼此不同,应如何从生命全部去看,为局限于经验知识,能理解得如何有限。”他的一生,一半关于文学,一半关于文物,都是关于美。他的人格魅力在哪?虽波澜起伏,仍旧不知疲倦,始终做着自己坚定的选择,不哗众取宠,也不郁郁寡欢,始终葆有热情与美。在与他同时期的作家里,这似乎是一个例外,他不像巴金、丁玲一样在历史的潮流起起落落,只在特别的高兴的时候天真地想入个党来庆祝一下。也并没有像傅雷、老舍一般被迫害致死,反而他在文物研究领域重开一片天地,逝世之前还成为了莫言之前中国离诺贝尔奖最近的人。

时代过去了,多少英雄豪杰、王侯将相、美人名士,都成土成尘,失去存在意义。很多凝结了一个人一辈子的东西大概就这样默默地埋藏于历史中了吧。但还是有一些东西默默闪着光,不依不饶,也使得为时空所阻隔的情感,千载之下还如相晤对。


来源: 民国文艺   微信号 minguowen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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